网络生涯
左轻侯
自序
我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
我在1998年7月开始接触Internet,到动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好是四年时间。与短暂的人生相比,四年实在已经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再过几个月,我就要过25岁生日了。
从21岁到25岁,在人生这一段最为辉煌灿烂的光阴里,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网上度过的——从一开始的Pentium 166 MMX,到后来的AMD
Duron 600,再到现在的PIII 700华硕笔记本。在现实中生活的时间被压缩到了最短。多少个漫漫长夜,我在寂静中,与键盘鼠标的清脆敲击声为伴,为细细一根电话线上传播的一股股数据流而绞尽脑汁。最后,我在熹微的晨光中洗一把脸,倒在床上,在无意识的状态中进入睡眠。当然,并不是四年中的每一天都是这么度过的,但是这种长期的枯燥简单的生活(至少从形式上来说是如此),较之生活中的其它部分,反而更容易留下更深刻的印象。确实,这就是这四年给我带来的最鲜明的回忆。四年之前,我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四年之后呢?
时间是人生最大的成本。其它的成本或许多少都有机会挽救,只有时间一去不回。我既然选择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度过了这一段宝贵的光阴,我就不得不追问自己,这四年时间给我带来的,除了一副度数更深的眼镜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东西。
在回顾和思考这一段生涯的时间,我必须承认,某种意义上的年华虚度的痛楚触伤了我。我确乎是过于狂热了,我本可以用这些时间来做更多、更有价值的事情。要是可以重新选择,我不能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无怨无悔。但是如果说,这四年时间是纯粹是浪费,是本能的放纵,除了作为反面的教材之外再没有其它的用处,这种结论不但是我从感情上难以接受的,而且也并不符合事实。
然而,我必须很小心地证明,第二个理由并不是来自于第一个理由。人往往用自己的愿望代替事实,我必须给出足够多的证据,才能洗脱嫌疑。
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因此我懂得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担责任。即使没有人追问我,我也不能够回避来自自己的追问。这四年在网上度过的时间里,我的生活——虽然大部分是在虚拟世界中的生活——到底是有意义的吗?如果有的话,它应该具有一种什么样的意义?我是否浪费了我的人生?这些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有着无比的严厉和明晰,如同伯沙撒的粉墙上手指书写的神迹,横亘在我的面前。我苦苦思索,夜难成眠。除了尝试着去回答它们之外,我别无选择。由此产生的另一个问题是,网络作为一种新生的事物,网络生存(我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网络生存,并非那种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了的依靠网络生活几十个小时的闹剧)作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为什么会具有这样的魅力,竟然使得黄金年华的现实生活为之黯然失色,使得一个智力健全的成年人几乎失去自制力?虚拟生活真是一种更加理想的生活吗?
让我试着为“虚拟生活”下一个定义,这是上网不久后我偶然想到的。在网上,有时候可以根据别人说的话来判断他的行为发生在网上还是在现实中。例如,“昨天我和老妈去逛街了,”这是现实中的事情,“昨天我把轻功练到了XX级,还杀了几个武当派的道士,”很明显,他是在玩MUD(多人网络游戏),否则就是在说梦话了。但是,“昨天我到某地去了,见到了某某”这样的话,如果不加以说明,那么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现实中去某地旅游了一次,与朋友相晤甚欢,还是仅仅逛到了某地的聊天室,与一个ID贫嘴了几句而已。
这说明,在网络上,已经出现了一种与现实生活平行的虚拟生活。它的有些内容与现实生活差不多,也工作,也学习,也社交,也恋爱。这些内容本身并不见得完全是虚拟,网上的工作也可以赚到货真价实的收入,网上的学习也可以充实你的头脑,网上的恋人也可能在现实中结合。但与现实生活最大的区别是,除了动手敲打键盘之外,它完全是精神上的活动。老子说:“吾有大患,为吾有身。”而在网络上,只要荷包充实到可以交付网费,身体健康到可以敲打键盘,“有身”已经不构成什么障碍。
尽管可以预料到,这种“虚拟生活”的出现,在社会学和政治学以及相关的方面有着极大的意义,我对这些变动也并非没有兴趣,但我并不打算到理论的领域中去寻求我的问题的答案。原因很简单:只有生活本身才能解释生活。
作为一个程序员,我曾经大量地从事过将现实问题抽象到一个逻辑框架中去的工作。但是也许正是如此,我深深地懂得活生生的现实对于理论的优势。我还不至于如此相信自己的能力,以至试图仅仅用理性的总结来作为上述问题的答案。要想寻求某种生活的意义,只有到这种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去寻找。回忆,思考,和记录这一段生涯,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萨特写过一本自传,题目叫做《文字生涯》。对于他那样终日生活在文字的世界中的人来说,这个名字再贴切不过了。同样,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再没有象《网络生涯》这样的题目更合适我的回忆了。
在网上,我有过许许多多经验。我泡过WEB聊天室,呆过IRC,蹲过QQ和ICQ,玩过MUD,收发过5000封以上的电子邮件,是几个论坛的长期顾客,有着自己的个人主页和顶级域名。我灌过水,砸过砖,写过小说和评论,和人脸红脖子粗地争论过从文学、哲学、经济到鸡毛蒜皮,经历过台湾“总统”选举和“911”事件这样的网上冲击。我快乐过,悲伤过,痛苦过,愤怒过,兴奋过,失望过,会然微笑过,黯然销魂过。与大多数网虫不同的是,我是一个对计算机技术下过功夫的人,如果还可以说在某些领域具有一定水平的话。这种背景不但让一个人对网络的本质有着更加深刻的了解,而且大大地拓展了网络生涯的广度,带给我一些寻常难以得到的体验。我自己写的几个软件在网上被广泛地传播,应付过由此而来的种种事件,与来自网络各个角落的用户进行过广泛的交流。尤为幸运的是,我接触了由中国最著名的共享软件作者组成的可尊敬的朋友圈子,而且参与过一些当初是激动人心、现在已经随着互联网的泡沫一起破灭的计划。这其中的种种经历,我都会尽量忠实地将它写下来。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还在眼前;有过多少朋友,仿佛就在身边!
虚拟生活的纷繁芜杂,并不见得比现实生活逊色。一个只是在现实生活的间隙偶尔上上网,收发一下Email,浏览一下新闻的人,很可能会对这种观点提出怀疑。但是,如果一个人象我这样深陷网络之中,甚至已经被网络彻底地改变了命运,那么他毫无疑问是会站在我这一边的。在网上,我漫步于无数的世界之中,这些世界由各个不同身份、不同地域、不同兴趣爱好的圈子组成,有着各自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它们或者平行,或者交错,在自己的轨道上奔涌向前,似乎完全不遵循传统的时间与空间的规律,如同交叉小径的花园,又好比史蒂芬·霍金笔下的果壳中的宇宙。所有这些世界的共同的交汇之处,就是我自己。
一个频繁使用自己的电脑已经有一段时间的人,往往会有这样的体验:庞大的硬盘上(虽然相对于需求来说硬盘的容量总是不够大,但相对于人的记忆来说它已经够大了)堆积了各种有用的无用的信息,下载的软件与电子书,随手写下的文档,往来信件,聊天记录,游戏存盘文件,图片与音乐,如果你是一个程序员,还要加上无数的技术文档和非正式的代码——它们都是时间的碎片,静静地分布在硬盘的每一个角落,记录着那些你已经遗忘或将要遗忘的往事。再精明的头脑也未必搞得清它们的来龙去脉。
现在我就面对着这样一个硬盘。不同的是,它是比任何一个硬盘都远要巨大的存在——它是网络,是无限空间的硬盘,更加重要的是,它不是死的,是活的,无数的事物在其中产生消亡,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而且,正如可以想象得到的,虚拟生活和现实生活并不是隔绝的,而是互相补充和互为影响的。我不仅在键盘上和人讨论,也在令人愉快的会面中与朋友促膝长谈;不仅在网上试图发挥自己的影响,也在现实中毅然决然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轨道。
那么,我将如何来组织我的叙事呢?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我不能用时间的顺序,因为如上所述,许多事情在时间上是平行的;也不能用空间的顺序,因为在网上几乎没有地域概念;也不能用逻辑的顺序,因为它们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整体,甚至自身也不是有始有终的事件。我也不能用仅仅罗列原始资料的方式,那样不但会导致失去读者,我自己也不会对此感到满意的。
必须承认,对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找到好的答案。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只能选择这样一种看上去比较古怪的方式:我将混合使用上述各种叙事,但以我的个人感受为主线。这个表达可能有些嗳味不清,也许是我的思路本身就嗳味不清的原因。但无论如何,在接下来的这些文字里,可以看到我的尝试的结果。
令人欣慰的是,数字化时代给我们带来的好处之一,就是生活中许许多多的原始记录可以被尽可能详尽地保存下来,这大大地方便了我的记忆之旅。我保存着我收到的第一封Email,保存着上网以来所有的IRC和QQ聊天记录,保存着一些我认为还有点保留价值的原创文章。写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对大富翁论坛表示特别的感激,这个技术论坛以程序员的严谨保存着开坛以来所有的贴子——数据量在120万条记录以上。这使得我不但能够回顾和分析我在这个世界中的全部足迹(在某一段时间,我花费这个论坛上的时间超过我上网时间的三分之一),而且甚至可以给出统计学上的数据。它的创始人孙以义博士也许不会想到,这个数据库除了作为技术资料的用途之外,还有一天会被人当作回忆录的素材。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么幸运的。一次对备份文件的误操作,使我非常珍惜的一部分早期信件彻底被删除。幸好数量不是很多,但损失已经永远无法弥补。更多的是在各个论坛上的贴子。不是每一个论坛都会象大富翁论坛那样小心翼翼地保护数据,例如新浪的论坛,除了被永久性收入个人专辑的之外,其它的贴子很会就会被删除。一些论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数据丢失,或者因为节省空间原因而删除了时间太久的老贴子。另外一些论坛干脆就彻底消失了——经过了互联网泡沫破灭的冲击,不是每一个网站都能幸存下来的。论坛是我在网上花时间最多的地方,而且我认为承担交流功能的它更接近网络的本质。但是,那些饱蘸着我的思想和感情的贴子,就这样永远地湮灭在时间的黑洞中了。
十九世纪俄罗斯的作家与思想家赫尔岑,为人类留下了一部巨著《往事与随想》。他因为革命活动而流亡国外,后来又目睹法国二月革命的失败。他至爱的妻子儿女,也在流亡生活中相继去世。在这部卷帙浩繁的回忆录中,赫尔岑将自己的个人遭遇和家庭生活,与十九世纪上半期的社会生活和重大事件交织在一起,以充满激情的如椽巨笔,展现了一幅宏大的历史画卷。
我第一次听到这本书的名字,是从巴金先生的《随想录》中知道的。巴老也是《往事与随想》的中译者。当时我还在读高中,《随想录》中的文字给我以极大的震撼,赫尔岑也随带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得到了《往事与随想》的一个节译本,才发现巴老的文字与赫尔岑有很多相通之处。
我之所以在这里提到这两本书,是因为我觉得,它们也是促使我动笔的原因之一。其实这个书单远远不止以上两本,比如,还可以加上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黄仁宇的《黄河青山》,等等。要知道它们何以会成为我的动力,首先要搞清楚它们为什么会特别地触动我。
照我看来,主要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叙述的本身,它们向我展现了某一种生活的细节,和作者在这种生活中的心路历程。当我的心灵随着十九世纪俄国流亡者赫尔岑的心灵,或者文革时期中国作家巴金的心灵一起跳动的时候,我怎能不为之感动?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些文字中表达出来的,一个人对自己生活的严肃审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有同样的习惯,那就是,时时保持着对自己正在置身其中的生活的观察和思考。我觉得,人应该对生活有一种自觉性:不仅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要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个;不仅要享受生活中的快乐,而且要行使对生活的支配权,也就是说,知道自己应该追求什么,以此来调整自己,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必须说明的是,这种习惯的养成,得益于一些前辈的熏陶,赫尔岑和巴金就是其中的两位。
在少年时代,我曾经将这种观察和思考付诸纸笔;但在上大学之后就基本中止,大学毕业之后则更加是全付阙如了。此时此刻,我突然想到,这次下定决心的举动(近几年来我已经变得相当懒散),难道不可以成为少年时代的习惯的沿续么?在这个忙忙碌碌的尘世上,不是正需要更加严格的对自我的审视么?
在上网之初,我就认定网上的生活只不过是现实生活的延伸而已。因此,我为自己制定了一条原则,就是不去有意扮演不同的角色。在网上我基本只使用一个名字,即使在不同的圈子,大家也知道我是同一个人。唯一的界限,似乎只是网上与网下,我是两个不同的人。但当我回顾往事的时候,我发现,这个界限其实也并不存在。在这个问题上,现实生活与网络生涯接续起来了。
在正式开始我的叙述之前,我还想提到一件事情。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是那种一个人独自享有的私人记忆。
几乎将近二十年前,当时我正在上小学一二年级,算起来年龄大约是六七岁左右。有一天,不知因为什么事,我和家人闹了别扭。我跑到附近的一个山坡上,一个人坐在草丛中生闷气。突然之间,我有了一种想法,我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要写一篇童话。于是我打开随身带着的小本子,开始歪歪斜斜地写下字迹。
夏天茂盛的草丛的辛辣气息,仿佛现在还笼罩着我。象许多生命历程中最初留下的印象一样,我对这件事已经没有更多的记忆。但是当我动笔写这篇回忆录的时候,这个印象突然来到了我的脑海里。二十年过去,心头那种执拗的冲动并无不同:面对茫茫尘海,写下来似乎是我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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