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生涯
左轻侯

1 落网

  1998年7月,我从中南工业大学(现已经改为中南大学)毕业,长沙市一家单位已经同意接收,但还没有办理正式手续。我怀揣着一张学士学位证书,告别了大学时代的集体宿舍、双层铁床、冷水澡、公共食堂、阶梯教室、图书馆、晚自习、小饭店里的红烧肉,暂时回到了老家湖南娄底,等待正式报到的通知。
  有过同样经历的人都会知道,那是一段无聊到了何等地步的日子,也许只有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后的那个暑假才可比拟。艰苦奋斗的阶段已经过去,未来的道路也已经明朗,除了等待,肩头再没有任何责任。不同的是,高中毕业之后,还有一群同学一起参与狂欢,而大学毕业之时,旧日的狐朋狗党都已经星流云散。娄底地处湘中丘陵,是一个很小的山城,没有什么可供休闲的去处,人际的圈子也很小,不要指望会认识什么让你惊讶的人物,大多是由亲戚朋友同事这些关系构成的网络。白天炽热的阳光让人几乎不能出门,只有当夜幕降临之后,几条比较主要的街道上,才会出现无数散步纳凉的人流,一直要到深夜才会散去。冷饮店和夜宵摊门庭若市,皆大欢喜。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只要你往路边的一个摊子上一坐,就早晚能够等到你认识的那几个熟人——他们,也包括你,几乎每晚都进行着这样的勘测街道长度的活动,好比每年都要按时迁徙的候鸟,人人拖鞋汗衫,面带蒙娜·丽莎式的微笑。除此之外,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在这样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有一个姓何的同学——写到这里,我还要解释一下“同学”这个词的含义。这个城市里总共只有几所中学和小学,所以很多人是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同学上来的,区别只是在于是否同班。但是因为小学、初中、高中、高三分班的次数太多,这个圈子彼此之间又是如此熟悉,因此很多时候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时候曾经与谁同班,当提到“同学”这个词时,就特指我们那一届的同学,它甚至成为一个专用称呼,不包括大学同学在内了。这位姓何的老兄,在我印象里是个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的人。如果我记得没错,在我熟悉的朋友圈子里他是第一个找女朋友的——这个例子似乎不太妥当。不管怎么说,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他又吃了一回螃蟹:买了一个Modem,成为我们中间第一个网民。
  我之所以被卷入这件事,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半吊子的电脑专家,所以他拉了我去给他做参谋。至于我为什么会在同学中间享有这种名不符实的印象,说来话长。还是在读小学的时候,因为小平同志一句“计算机要从娃娃抓起”,举国上下的教育界开始对电脑侧目。我们学校搞了一台ROM BASIC的机器,组织了一个兴趣小组,开始学习最基本的电脑知识。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举着一张张卡片学习26个英文字母(当时小学没有英语课,学计算机必须先从英语开始),以及自己小心翼翼地在键盘上敲入生平第一条计算机指令“LET I=1”的情形。这种奇妙的体验让我对计算机的热情一直保持了下来。高三那一年,我得到了一台自己的真正的电脑,286-16,1M内存,40M的硬盘。在那个关键的时候,我居然能够得到一台电脑,现在看起来简直是个奇迹。由于这些年的摸爬滚打,在外行眼里我已经俨然算一个内行了。
  顺便说一句,家人对为我购置了电脑这回事,一直不以为然。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电脑害了我一辈子。对此我以前一直相当反感,因为照我看来,我身上真正能够学以致用、安身立命的一点本事,正是我自己从键盘上摸索而来。但后来我却越来越对自己的观点感到怀疑了。这倒不是说,我突然发现了爱好电脑并没有让我学会什么,而是我对“学会什么”本身的价值有了怀疑。苏东坡有洗儿诗曰:“人家洗儿愿聪明,我为聪明误一生。但愿生子愚且蠢,无灾无难到公卿。”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聪明的、有所做为的、孜孜进取的人,和做一个抱残守阙、知足常乐的人,到底谁来得幸福一些,那也难说得很。
  言归正传。当时我虽然会鼓捣一些C和Pascal,但都是在自己的机器上折腾,对网络接近一窍不通。但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有这样的机会,怎能错过?老何和我抱着那只Modem,跑到他家里。可是,无论怎样折腾,设置端口、换驱动、甚至重装系统,就是连不上网。我大大地丢了面子。最后把Modem再抱到电脑公司,它同样的也不肯工作。原来Modem是坏的。这一回我们不但带回一个新的Modem,还稍带了一个电脑公司的职员——其实他算也是我们这一伙的,这个小城市里极易遇到熟人——负责现场安装。
  这一回连上了。网络连接的图标在屏幕的右下角闪着眼睛。安装IE 4.0,当时这还是个新鲜玩意儿,它不但更新了IE的版本,而且改变了整个Windows的外观,例如,任务栏上多了一个快速启动栏。我们象真正的菜鸟一样瞪大了眼睛。IE窗口一个接一个打开,湖南信息港、楚天热线、广东视聆通……直到资源耗尽而死机。
  我不得不再次插进来解释一个名词。现在上网的网民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163和169的区别了。在当时,169网是一个由政府建设的、不和Internet直接连通的独立网络,IP以10开头,从技术上来说是一个内部网络,但它的地域遍及全国,因此又是一个广域网。它的接入号码是169,因此相对于163接入的Internet,被俗称为169网。169上的资源由各地的电信局建设——当时电信还不是企业,是一个政府部门——因此出现了许许多多以行政区划命名的信息港。建设这样一个网络的目的,可能是出于对网络信息的控制的考虑,但正如可以预料得到的,这种人为地割裂网络的行为是注定不会成功的。后来的一次网络改造,让169网彻底地溶入了Internet之中。但在此之前,169的用户只能享受指定的资源,除非通过代理,无法访问真正的Internet。
  老何的帐号就是169的。我们在那些信息港上转来转去,无非是一些时事新闻、BBS、软件下载之类。这些都不能立即提起我们的兴趣,最终逛进了一个游戏页面——下载了ZMUD,连入了“西游记”的世界。在网上呆过几年的人应该知道,这是网络早期比较有名的文字MUD之一。至于上的哪个服务器,我已经记不清了。
  “请输入你的姓名。”在此兴致勃勃之际,我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去为自己起名字,随手敲入了一个“左轻侯”。这是楚留香传奇中一个不起眼的配角。我想,名字只是个符号而已,既然懒得自己起,就随便找个配角的名字吧。当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日后的网络生涯中,这个名字居然被我成功地从真正的左轻侯那里抢了过来!
  玩过MUD的人应该都很了解它的魅力。何兄初窥门径之后,很快地就进入了状态,也就是说,他独占了键盘鼠标,一心一意地沉浸在那个世界之中,对在一旁心痒难骚的我彻底地视而不见了。由于这种情况发生在我身上的次数远多于发生在他身上的次数(导致有同学总结道,不要在我坐在电脑前面的时候去拜访我。这个同学还是个女孩,真是羞杀人也),因此我也根本没有资格说他什么。
  怏怏而退之后,我就开始盘算把自己的电脑接入网络的事。当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单位就会通知我去报到,因此现在贸然入网,不能不说是一件比较浪费的事情。然而……如果不做这件事情,接下来的日子实在是没法过的。
  我犹豫了两天。一个炎热的夏夜,天色已经全黑,白天的暑气还没有散去它的炎威。娄底的街道上,又走满了无所事事的男男女女,享受着浮世尘嚣中的快乐。我慢慢地走着,抬头仰望黑色的晴朗夜空,突然之间,下定决心,明天就去买那个Modem!
  现在看来,即使那次我没有做出这个决定,也只是个时间问题。毕竟网络时代逼人而来。因此这算不得一件什么大事。但是,当时那种满怀的兴奋与向往之情,至今记忆如新,并且让我深深怀念。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体验:那就是即将得到一样新事物,或者即使开始一种新生活时,心中无以名状的新奇、欣喜、欢腾雀跃之情。童年时可能是一件新玩具,或者是期待过年时的心情;少年时可以是一本新书,一次旅游;再往后就是第一次踏入大学校门,第一次走上工作岗位,等等。虽然原因不同,但这种欢喜期望的心情本身并无二致。人生的早晨的这种清新纯真的感觉,就象莎士比亚笔下的米兰达发出的惊呼:“人类多奇妙啊。啊,美丽的新世界……!”。然而,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那样,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对这种激情的体验会越来越少,最后人可能变得对这种感觉都彻底遗忘。为什么会造成这种情况,我不知道。但是据我的观察,期望憧憬的事物,真正到来之后,十有八九不尽如人意。当人的希望一次次落空,或者说,他最终发现了希望背后的东西之后,他就对变得对希望本身不感兴趣——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有一些确实能够不辜负我们的希望的事物。就网络来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是觉得它没有辜负我当时的心情。
  那只Modem的型号,我记得清清楚楚:是PINE(松景,这个品牌现在好象已经很少见了)牌的内猫,ISA接口,33.6K的速率,因为当时的接入速率就只有这么高。至于为什么买了只内猫,仅仅是因为它比较便宜而已,只花了两百多块,比外猫便宜一半,反正我已经不准备在娄底呆多久了。不过这只便宜猫的质量相当不错,一直到现在,它仍然兢兢业业,工作如常。
  我还要浪费一点篇幅来列举一下当时我那台宝贝电脑的配置。相信任何一个DIYer都会谅解这种看上去似乎没有意义的行为:它的每一个零件都是由我亲自挑选,组装而成,简直就象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CPU是Pentium 166 MMX,华硕TX97E主板,32M内存,5.1G火球硬盘,S3 Virge/DX 4M丽台显卡,三洋6X光驱,长城14寸显示器。当时这还算是主流配置。
  合上机箱之后,我扔下螺丝刀,擦了擦满手的汗水,开机装上驱动,开始拨号。随着一阵“吱吱哇哇”怪叫的连接声,我一步踏进了网络的大门。“人生识字忧患始”。我就象武侠小说里那些经常掉下悬崖的主人公一样,不知道将会掉进天堂还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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