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生涯
左轻侯

3 闲雅谈

  我站在窗前,透过茶色的玻璃,眺望窗外的阳光。娄底地处湖南中部,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地方。每到这个季节,猛烈的阳光就这样照耀着窗外的八十年代典型风格的六层住宅楼,柏油马路,法国梧桐,奥迪小汽车,和撑着阳伞走过的行人。阳光和楼房下的阴影形成强烈的对照,让人可以想象夏天的炎热。但是,房间里的空调工作得很好,我丝毫感觉不到。这个夏天的气氛和四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而那层薄薄的茶色玻璃却将我和它隔绝开来了。我好象是一个旁观者,站在时间之外。
  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在一个朋友家新装修好的阳台上,我和主人一直眺望着楼下的阳光。她的家在城市的边缘,不但可以看到灰色的建筑群和高高的水塔,还可以看到暴露着黄色沙土的山丘,和远方覆盖着常青的针叶林的层峦叠嶂的丘陵。灿烂的阳光就象猛烈的暴雨抽打着大地,在远远近近的地面上腾起一片光辉的薄雾。我们这样眺望了很久。她突然对我说:“唉,十八岁只剩下两个多月啦。”我矍然而惊。
  当记下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恍惚不安的心情。似乎从四年前开始,我就没有再感觉到现实的气息。我的生活已经完全溶入了网络之中。网络就象那层茶色的窗玻璃。
  岁月无声流淌……
  
  在那个时候,WEB聊天室可能是网上最热门的地方,也是很多人唯一可去的地方,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趣和能力跳进MUD那个泥潭的。其实还是在沉浸于MUD的同时,我就已经泡在一个聊天室里了。
  聊天室的名字叫“闲雅谈”,当时是长沙信息港下面的一个栏目。这个名字听上去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起名的人意思何指。不过,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个很热门的聊天室。如果我的印象没错,它应该是湖南地区最大的WEB聊天室。经过四年的网络风雨,它居然一直存在到今天,想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但是,这个事实有多大的意义还有待证明,因为今天的闲雅谈和以前那个闲雅谈到底还有多少相似之处,这也已经是一个问题了。
  
  记得那一天下午,我从长沙信息港的页面上连进了闲雅谈。那时候的闲雅谈还没有房间功能,也远远没有这么现在热闹。进去的时候,整个闲雅谈就我一个人。等了一会儿,进来了一个ID叫“沙沙冰”的女孩。
  我们聊了几句,我问她:“你这个名字是什么呀?”
  她很奇怪地对我说:“你不吃冰的吗?不知道有种冰淇淋叫沙沙冰吗?”
  我只好老实交代:“我只管吃,从来不去管它们叫什么名字……”
  正说着话,又进来了一个叫“二筒”的男孩。这个名字明显来自麻将桌,不过二筒本人一点也不象一个麻将鬼——他是个很聪明、有头脑的家伙,如果不是说话有点过于油滑的话。整个下午就我们三个人,很开心地聊了一整个下午。
  回想当时,与现在网络上的聊天风格完全不同。那个时候,人也简单,心也简单。聊天室里的人,很容易就能建立起一种相互信任的感觉。当互相告知自己的基本情况时,我——我相信别人也是一样——甚至根本没有起过怀疑的念头。沙沙是长沙市人民银行的职员,二筒则供职于湖南株洲一家公司。也许是巧合,或者是其它的什么原因,我在闲雅谈最早认识的这两个朋友,后来也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三个人在闲雅谈里成了一个小小的三人帮。
  WEB聊天室没有记录,因此当时聊的内容很多我都已经忘记了。其实从刚开始上网到现在,对于网络聊天我内心里一直有一种抵触的感觉,认为纯粹的为聊天而聊天,是一种相当无聊的行为。但是,这段聊天的经历——也许以后我再也不会去进行这种纯粹的聊天了——的确给我带来了美好的体验,那就是尝试着去接触和了解自己平时根本不可能接触的人。真的,当时我已经意识到了我这样做的意义,并且是有意去这样去尝试的。
  我们三个人年纪相若。二筒稍微年长一点,学法律出身,我和他讨论起来,觉得他和大学同学并没有太大区别。沙沙是银行学校毕业的,在长沙市人民银行的票据中心工作,虽然在生活中我也可能认识她,但是如果没有网络,我们绝对没有可能——甚至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去了解彼此的生活和个性,乃至分享心事。我曾经认真地考虑过,象我们这样有着相差甚远的人生经历和生活圈子的人,是否会有足够的共同语言成为朋友。事实证明,我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的,沙沙对我的了解,应该仅限于我的生活的一个很小的部分。但是,事实也同样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朋友与我考虑的那些因素都没有关系。即使是这一小部分,也足够支撑一份诚恳的友情——同时这还让我发现,我生活中的很多朋友,他们对我的了解其实并不比沙沙更多些。
  按说沙沙比我大一点儿,不过她在网上的表现有点象个不会掩饰感情的孩子——这样说未免不太公平,因为我自己也不见得更高明些,不知道是年龄的原因,还是网络本身的原因。有一次,她泪眼婆娑地告诉我,她最好的朋友搬走了,她偷偷地哭了一天。然后她问了我一句话,这是为数不多的给我留下印象的对话之一:
  “左,你说网上的友情也能天长地久吗?”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沙沙,我觉得友情都能够天长地久,只要它是真的。”
  旁边有人大声喝采。我自己也相当得意——我当然不会想到,这个问题和我灵机一动的回答,它们所包含的意义之大,远远地超出了我当时的想象。在随后几年的网络生涯里,我要用自己来为它作出注解。
  
  我生平收到的第一封Email,也来自闲雅谈的网友,一个叫鸣洁的女孩子,除了她在株洲工作以外,我对她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信的内容很简单:“左,你好!收到我的信了吗?好了就这样吧!”那个时候的朋友都简单地叫我“左”,感觉很亲切的一个称呼。这封信保存在foxmail 2.0的收件箱里,现在躺在我的硬盘上的一个备份文件中。
  我从上网时就使用foxmail,因为它对多帐号功能的支持是Outlook不能比拟的,而其它的邮件软件对中文的支持又不如人意。当时对Foxmail的作者张小龙真是佩服万分。有一次,发现了Foxmail的一个小BUG,我于是按照软件上的网址,发了一封信给作者——刚上网的时候,对Email也有非常新奇的感觉,喜欢找个借口给不熟悉的人发信,因为那时候来往的信件很少,能收到一封回信是很开心的事情。有一次我为了CPU升级的问题,发信给AMD的support,居然得到了很认真的回复,兴奋了一整天。
  几年以后,我和张小龙聊天的时候,提起这件事,对他说:“我以前还给你写过封信呢。”小龙以为我是有什么事情联系他,就问:“你什么时候发的?”我哑然失笑:“还是我刚上网的时候……”
  聊天室和邮件还导致了一起戏剧性的事件。有个女孩,是我为数极少的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毕业之后去了长沙一家电信公司。在那个忙忙碌碌一切混乱的毕业季节里,她甚至没有留下通信地址,联系就此中断了。在网上瞎逛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发生在这种闲逛的时候),我找到了他们公司的主页,在留言本上留了一段话——当时真是想到什么就会做什么——让她跟我联系。不过看来这个留言本已经很久没有人维护了,于是我又逛进了他们的聊天室,大声嚷嚷谁是网管。
  网管跳出来了:“你有什么事?”
  我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你认识她吗?”
  网管说他不熟悉,不过可以帮我问问。于是我留下了邮箱。
  过了一段时间,当我自己都快把这事忘记了的时候,我的邮箱里突然多了一封来信——她写的,正对我居然能够通过这种手段找到她表示惊奇呢。我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在回信里说:“想想看,几个月以前我们还在大学的宿舍门前聊天,几个月以后却在网络上互通电子邮件……”当时我觉得网上和网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因此居然能够在网上找到现实中的朋友,感觉简直不可思议。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在长聊(长沙信息港聊天室的简称,也就是闲雅谈)泡过四年以上的人,都应该知道有个叫“格格”的ID,是长聊著名的女孩。当时二筒在追她——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追她,因为不论网上还是网下,爱情这个东西,除了当事人自己之外——也许根本不除了当事人自己之外——是很难掂量得清楚的。不过既然大家都觉得他是在追她,那么对我来说也就等于确实是他在追她了。
  格格常常在深夜出没,因此三更半夜的时候,长聊往往还聚集着一大群人,满屏“格格格格”的招呼声,上演出一幕“半夜鸡叫”的盛况。这种盛况如今已经不复得见了。我在聊天室里潜着水,用一只眼睛看着二筒和格格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湖北楚天irc(irc是网络中继聊天的简称,我在后文中还要提到这个irc)的服务器上,有一个叫“无事山庄”的房间,两个穷极无聊的家伙蹲在里面窃窃私语,一个是二筒,另一个轻摇羽毛扇的是我。
  这样想可能不太合适,不过当时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这是超级有趣的网上经历。
  有一天深夜,忘了为什么,二筒一定要等到格格下网以后他才肯下。但刚说出这句话他就困了。我不停地为他打气。格格在聊天室里数绵羊,说是数到一百就去睡觉。一只、两只、三只……二筒越来越困,不停地说“我不行了,你坚持吧”,我就不停地责之以大义,当时的情形,就象二筒不停地瘫倒在床上,又不停地被我从床上拖起来那样……格格接近要数完的时候,IRC里闯进来一位仁兄。
  “咦,这么晚了还有人啊?”
  我想,你不是人啊。
  我们聊了一阵,他跑去看我的个人主页了,那时候有个个人主页还是蛮神气的事情。看完了以后,他说:“嗯,不错!好好干啊,为我们湖南人争光!”
  “……”
  最后他摔了门跑出去了,留下一句话:
  
  “都四点钟了还在聊,左轻侯和二筒真是正宗变态网魔!”
  
  从那时候起,我养成了熬夜的恶习。
  
  九月底,单位终于给我发来了报到的通知。国庆节过后,我收拾行李,重新回到了长沙。
  工作的地方正好在定王台附近,从后门出来,就是全国最大的图书集散市场。它的前身是著名的黄泥街书市,后来为了管理上的方便,集体搬迁到定王台。大学时代,我常常在周末搭乘一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从湘江对岸的校园赶过来,饱飨一整天的精神食粮。我的工作是注册会计师的管理,基本是一些事务性的行政工作,大多数时候相当闲暇。当然,我也没有忘记把电脑一起带过来,因为我隐隐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网络了。
  单位分配了一套二居室,让我和另外一个一起报到的小伙子居住。我对生活的要求相当简单,虽然领到的工资不算多,但也已经足够满足我的需要,何况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靠自己的能力得到正式的报酬呢。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桔子洲头……”长沙的楼房不算太高,街道不算太宽阔。但秋高气爽的季节,“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的感觉,确实也令人心旷神怡。长沙城里的秋天,和校园时代岳麓山上的枫叶相比,另有一番风味。刚刚开始工作的一段时间,和大学的第一年一样,都是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下度过的。
  沙沙的工作地点也离我的办公室不远,于是我们约了个时间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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