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生涯
左轻侯
4 见面
如果我记得没错,那是九八年十一月的某一天。下了班以后,我还在办公室赖了一段时间,出来的时间天已经全黑了。我沿着五一大道,往湘江的方向走去。在灿烂的北天星座的照耀下,我一个人拎着皮包,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从风声里听到来来往往的汽车开近耳边然后远去的声音。和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比起来,长沙的夜景的灯光远没有那样豪华的感觉,但是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夜晚,那些明亮的灯光却多了一份童话般的气质。
在写下这段文字的前两天,我在一份刊物上读到了有关部门刚刚颁布的《全国青少年网络文明公约》。当我读到“要增强自护意识,不随意约会网友”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果是几年前看到这个,我想估计我会笑得捧着肚子趴倒在桌上吧。笑完了我又想:有什么好笑?
这份公约并不是没有理由的。随着网络的普及,利用网络进行诈骗和其他犯罪活动的耸人听闻的报道,越来越多地见诸各种媒体。“网友”这个名词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嗳味的称呼,相比那些身在网络之中的人,它带给那些从不上网的人更大的想象空间。虽然真正的网民们大多对这种带有明显倾向性的、甚至是故意夸张的报道嗤之以鼻,但是那些基本事实是无法否认的。因此,这份公约里有这么一条,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而我之所以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可笑,那是因为,我感觉到的网络全不如此。那些由媒体绘声绘色叙述出来的事情,对我来说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对于一个从小在幸福环境中成长的孩子,如果告诉他人世间的险恶残酷以及种种防身之道,他未必会表示不信,但很可能在心里将它们看作是纯粹想象中的逻辑,因为他完全无法将这些逻辑应用到他身边的人的身上。
那么我为何会有这样的体验呢?也许是我介入网络的时间比较早。上文已经说到,这几年来网民的平均素质是逐渐递降的。而我除了上网之初那一段时间,几乎再没有在聊天室这样的公共场所结识朋友的经历,我认识的大多数网友也都是老网虫了。也许是,我自己对网络社会的选择。从一上网开始,我就有意识地避免去某些地方,到现在则更是如此:除了浏览几个固定的网站(主要是论坛)之外,我很少去别的地方,我的社交已经局限在某些固定的圈子了。另外一个可能是我自己的原因。即使是同样一件事情,不同的人看起来也会有不同的感受。当一个人回顾他的亲身体验时,无论他如何试图做到客观,个人的因素总是不可避免的。
长沙市人民银行的大楼就在五一路上,著名的五一文化用品商店的旁边。那时候五一路还没有扩建,五一文也还没有拆掉。在夜色中,我走到五一文商店的附近。这个时候,它早已经停止营业,只能在灯光下看到放下来的闪着银色金属光泽的卷栏门——这一切现在也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了。我打了个电话,让沙沙下来。
就象常有的情形那样,我左顾右盼了一段时间,没有发现沙沙,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了。
“你是左轻侯吧?”
她穿着件黄色的滑雪衫,短头发,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就象一个初中女生。这跟我想象中的样子很不相同。一开始我还以为不是沙沙本人,而是她的同事。从她的眼神里,我发现我给她的感觉也是如此。
沙沙的工作还没有完成,但是也很快了。她让我上去坐一会儿,等她下班。于是我们一起上了楼。
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外面的椅子上。门是开着的,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从传出的喧哗声判断,那是一群年纪和我相若的年轻人。当时我的喉咙正在发炎(一到冬天我常常犯这个毛病),虽然我努力控制自己,还是不时地发出咳嗽声。我不知道里面的人是不是会谈论到我,不过从后来他们出来时的眼神判断,我估计他们是谈论到我了的。
终于下班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门,从我面前经过,每个人都向我望上一眼。我既不便和他们打招呼,也不便置之不理……我生平经历过很多的尴尬时刻,不过我觉得那一次手足无措的经历是最为尴尬的。
沙沙最后一个出来,她是这一组的头儿,要负锁门的责任。这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了,我们都还没吃饭,于是决定先找家快餐店再说。于是我和推着自行车的沙沙一起,往我来的方向走去。
最近的一家肯德基没有多远,在五一路和黄兴路交界的地方,蝴蝶大厦的门口。这家肯德基真应该载入史册——一直到我离开长沙时为止,它都是长沙网友活动的中心地带。我和长聊圈子里有限的几个网友见面的地点几乎都在这里。当然,它肯定有比我知道的多得多的故事,因为我很早就淡出了这个圈子。但是,由于它离我办公的地点很近,所以即使在与网络无关的生活里,它也是我最常光顾的地方之一。多少次,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慢慢啜着一杯红茶,望着落地玻璃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
高三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教室上晚自习。暮霭深沉,淹没了楼房、树林和碎石小径。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飘起了小雨,润湿了校园的土地。突然停电了。在一片黑暗中,燃起了一支小小的烛光。有人建议大家来唱歌,得到了轰然的赞同。于是在烛光下,一个接一个自告奋勇的同学站起来唱歌,我看到了那些陌生而熟悉的脸。我们的生物老师,一个刚刚分配来的年轻人,唱起了一支美国的校园民谣,那是他们大学毕业的时候唱的:
啊落基山,我们就要离开你
离开你到那遥远的北方去
当北方飘起漫天大雪
我却走进温暖回忆……
端着一盘吃的,我和沙沙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上坐下来。窗外是浓重的夜色,但里面明亮的灯光在玻璃上映出了肯德基的色彩艳丽的装修:桌椅,地板,墙上五颜六色的画和饰物。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在网友见面时是否经常发生,但我自己在不多的几次网友见面的经历中,确实是常常遇到:在网上话很多的朋友,网下见面时往往会变得讷于言辞;倒不是这些人生来寡言,而是找不到话说。前文中我已经说过,对于一个网虫来说,网上和网下似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旦一个ID真的变成了坐在桌子对面的活生生的人,简直会有不适应的感觉,类似于一个熟悉的朋友在分别很久以后又重逢时一样。当然了,这个过程是很容易适应的,以后的几次见面里,我们就和现实中的朋友一样了。
我已经记不起那次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了,只记得我们都有些拘谨,好象都是努力在找话来说。但是,我们的话题似乎是有意识地从不触及彼此的现实生活,仍然局限在虚拟生活的圈子里。我们谈到一个个熟悉的ID,谈到长聊里的轶闻趣事,谈到当时上网的种种不便,等等。但是,就是这些话题也让我们不知不觉地聊到了十一点钟,——在顾客已经所余不多的大厅里,肯德基的柔和而浑厚的音响响起,提醒我们,要打烊了。后来二筒听说我们聊到这么晚,大为吃惊:“哪有那么多话可聊?”
“哪有那么多话可聊?”好多年前,一个同学听说我和另一个同学在火车上聊了一天之后,也是这样吃惊地问我。真的,哪有那么多话可聊呢?在网上,我们曾经穷年累月地聊天,讨论着各种有意义的和没有意义的话题。人对于聊天的需求真的有这么大吗?时至今日,如果要回答这个问题,我还是必须小心谨慎。
在深夜的风声里,我们走出店门。沙沙的家在河西,我准备送她回去,但是她执意不肯,说这条路她走得很熟了。我望着她的背影,推着自行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没过多久,二筒也准备来长沙一趟。他想给他的宝贝电脑升升级,虽然他的电脑配置和我的差不多,但是看来他比我性急一点。他来的那一天是星期五,中午我最后一次收到了他的Email,告诉我火车到达的时间,我下班之后正好赶得上。至于地点是早就约好了的,当然又是在那家肯德基门口。至于他的样子,他是这样形容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
下班之后我径直到了肯德基门口。过了一段时间,沙沙也到了。我记得那次她戴了个尖顶的绒线帽子,好象个洋娃娃。我们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怕错过二筒),这样等啊等啊。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象鲁迅小说中说的,“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二筒还是没有出现。
……我们已经站到了门里,但还是在靠近门的位置。这时候我们已经对二筒失去了耐心,专心致志地聊我们的天了。突然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仿佛从地里钻出来一样,站到我的身边,说:“左轻侯——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其实在他说出这句话这前,我也已经知道是他了。
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我打量了他一阵,身材很瘦,穿着件黑色的皮夹克,眼睛不时左顾右盼,显示出这个年龄阶段的年轻人的充沛精力和……顽皮性格。
“哎,你怎么说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呢?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啊……”
其实这次聚会的人还不算到齐。长聊有个叫萌子的女孩,听说了二筒要来长沙,于是也打算过来聚聚。但是她在商场工作,下班要晚一点。于是我们仍然是在等待,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一边饶舌(用饶舌这个词真是再恰当不过啦),一边往嘴里塞鸡翅和薯条。不管怎么说,我们三个人总算是凑到一起了。
这一次又等了很久。当时我们都没有手机,用公用电话再往萌子那边打过去,得知她已经下班了。但是,我们那一次其实搞得相当糊涂,因为萌子并没有和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见过面,也没有来得及约定联系的“暗号”之类,甚至忘了描述一下彼此的样子。于是我们就发现自己面临这样一种非常戏剧性的场面,不得不不断地猜测,在场的顾客中间哪一个会是萌子,而且还不知道她是否确实已经坐在这里了。后面我们才知道,对方也是如此。
突然旁边的座位上有一个人对我说:“左轻侯?”可是他是个男孩。
“你是?”
“我是灯芯糕,”长聊一个著名的ID。他往身边一个穿灰色大衣、留披肩发的女孩指指,“她是萌子,再过去是断剑。”
二筒很惋惜地说:“其实我早就觉得她是萌子了,可是没想到你们是三个人一起来的……”
“其实我们听了你们好久了,早知道你们是长聊的,就是不敢确定是哪几个人……”
于是坐到一起继续聊。不知道是巧合呢,还是确实每天都有那么多的长聊网友聚集在那家肯德基,那天晚上居然连续遇上了两三拨。最后大家找了一个地方去吃鱼(长沙的鱼比较有名,也确实比较好吃),——很抱歉我已经忘了是谁付的帐了,——尽欢而散。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参与比较大型的长聊网友聚会。除了沙沙之外,这些人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
和二筒倒不是当时就分手,因为他还要我给他参谋升级的事情。我把他带到了我的小窝,塞给他一本心血来潮时买来的《计算机硬件大全》,然后给他开了一门十分钟修完的“电脑DIY入门”。但是二筒这门课程的成绩如何,大可怀疑,因为当时我们都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睛了,说话都带有梦呓的风格……他谢绝了我留他过夜的款待,一个人消失在楼梯口。
从此之后这小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其实他还是有机会来长沙的,有一次甚至已经定下了行程,但是我和沙沙又一次等待的结果是,他临时决定不来了,我们只好逛了半天的街。
我最后一次见到沙沙,是半年多以后,大概是夏末秋初的样子。她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说要请我吃鱼——因为她可能要移民去加拿大了。这事儿她以前提过,但我根本没想到会这么快……
在西城百货门口,我等到了沙沙和另外一个我没有见过的女孩(为什么每次都是我等别人呢……)。我们在TAXI上东绕西绕,绕到了一个我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小店。我们坐在靠近店门的位置上等待上菜,旁边水池里一池活鱼游来游去,沙沙和它们对视了一阵,说:“它在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哎……”
最后我们在平和堂的楼下分手,我说了句:“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啦……”沙沙倒没说什么,她那个朋友笑了起来,说:“不用说得这么夸张吧……”
我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夸张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沙沙的消息,无论是在网上还是网下。她好象突然整个儿消失了。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去没去加拿大。长聊三人行的故事到此结束……
写下这段经历的时候,我居然没有什么感觉。虽然相见欢,但并没有离别苦。不管怎么说,大家都在这个星球上的某个角落里活得好好的呀。但时至如今,每当我看到网上的垃圾小说(抱歉,用垃圾这个词还远远不够)里,往往以某位主角出国而结束时,就会和本文开头时一样,忍不住狂笑不止。想必二筒和沙沙一定也会有同感吧。由此可见,我们的生活不是缺少幽默,而是缺少发现……久违的朋友,祝你们一切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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